呼呼，我曾经是站在音乐鄙视链顶端的古典狗。一个是我们家人比较装b（），不允许我听“乱七八糟”“鬼喊鬼叫”的音乐，以至于小时候几乎没接触过别的。另一个是我练钢琴，除了听自己弹，还要听大师弹，还要听各种大师弹的各种版本，还要去现场音乐会取取经，满脑子都是那点东西。 　　所以当时我非常坚定：古典赛高！古典最棒！舒伯特好爱！柴科夫斯基永远的神！德彪西我的心呀都呀么都给你...... 我不迷当红歌星，喜欢的都是长得又俊技术又好的古典琴手，铆足劲头学小语种为了台下跟人家聊上两句，然而见到真人永远都是结结巴巴大红脸。 　　十几岁一次偶然的机会，我遇到一名年轻老师。他带我们去琴房，向我们逐一展示他的乐器：键盘、吉他、电贝司、架子鼓，甚至还有琵琶、古筝、古琴。随后，他让我们随便挑一件，跟着他的指令做即兴。 　　我愣住了。我只会弹钢琴，而且只会弹谱子上写好的东西。让我即兴比现场视奏肖邦练习曲还困难。 　　他看出我的窘迫，提议我来唱歌，他来即兴伴奏。 　　可是我几乎不听流行音乐，也几乎不唱歌。最后凭着模糊的记忆，选了一首迪士尼动画插曲硬着头皮唱起来。 　　神奇的事情发生了，明明第一次听我唱，老师的吉他一下子就跟上我的节奏，而且根据旋律的走向迅速摸清楚和弦进行，全程几乎完美地配合我。而我也体验了一把solo歌手登台的快感，越唱越有自信。 　　在这之后，我不那么害怕即兴了，主动坐到古筝前面，在这件陌生的乐器上一点点摸索。当然，因为没怎么接触过流行乐的缘故，我的节奏感不太好，不知道怎么卡拍、踩点。老师就边踩着鼓在每个重拍使劲拍一下巴掌。渐渐地，我不再小心翼翼害怕犯错，开始使出十八般武艺，在琴弦上进行各种实验，和琴房里的其他人一起快乐地交换目光、随着韵律晃动身体。我们不是在学习演奏，而是真正地玩起了音乐。 　　最后，这位老师抱着心爱的电吉他，高歌了一曲圣诗。虽然同为教会人士，他对教堂音乐的呈现方式和我钢琴老师差别太大了。和沉静、典雅又神秘的古典圣诗不同，这首流行圣诗充满热忱和生命力，少了宗教的禁欲，多了世俗的喜乐。 　　高中的时候，我加入了室内乐合唱团。我身上依旧留有浓重的古典印记。在合唱团里，一直扮演人形音叉的角色，因为老师什么时候起调，我都能给她一个标准音，和音、强弱之类的细节也追求完美，也因此被老师用Kirk Precision自行车形容过。 　　这样的我，却在最后一年跑去Jazz组试镜。我不想一直被限在古典的框框里了，或许在这边，我能接触到更多自由的、具有表演性质的流行曲目。第一次拿起麦克风，听着自己闷闷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，我才发觉必须要让自己的音色变得更有特色一点。回到家里，我第一次大量地下载流行曲目，欧美流行单曲、jpop、爵士蓝调funky……去听那些歌手怎么运用自己的嗓音、气息，表达更加充沛的感情，然后跟着模仿、再模仿，直到悟出自己该怎么唱。 　　而之后，我变得非常习惯流行乐，甚至喜欢上各种各样的流行乐。我不断开拓新的领域，对各种genre怀着好奇心尝试，甚至连硬摇滚和重金属都有所涉猎。现在，我最爱的曲风是city-pop，j-rock和r&b。 　　而借着音乐风格拓宽的契机，我经常思考什么才是音乐的真谛。 　　某年夏天，我和我妈在莫斯科逛街，远远听见人群中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，乍一听和班卓琴相似，但是声音却传得很远很远，随着热流涌动的尾音令人不禁联想到西亚中东的沙漠蜃景。我们慢慢接近声音的源头，看见一名带牛仔帽、头发花白的大叔正摆弄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琴，像一把古典吉他，但是有两个琴头、十根弦，好像一条连体双头蛇。琴的尾部连着两个音箱，让它的声音和电吉他一样能传得很远。 　　我们凑上去和大叔搭话，得知这把琴是他自己用两把吉他改造的。曾经他是一名古典音乐家，因为种种原因不再干这行。他向我们展示演奏方式，非常复杂，就像操作一台精密的仪器一样手脚并用，一手拨弦，一手摇铃，脚上边踩回声踏板边控制音量。我更好奇的是他演奏的乐曲，空灵、缥缈，隐隐的悲凉，带着点异域风情，显然不是普通的古典音乐。他自豪地称，所有乐曲都是他自己即兴创作的。 　　我问他是怎么想到改装琴，在街头演出的？ 　　他说，希望能通过卖艺和卖专辑的方式挣一点点路费，带着这把琴到各个学校义务表演，让学生们听一听“自由的旋律”。所谓音乐，不过就是从一呼一吸的自然韵律中生出的事物。他问我是否体会得到。 　　我表示困惑。事实上，我弹琴也常常遇到瓶颈，被老师说不够松弛、有些刻板。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，展现到手指上却显得干涩无力。 　　那大概是呼吸的问题了。大叔这么说着，引导我观察他的演奏。我注意到，他的鼻子随着节奏一吸一呼，当他深呼的时候，就是在发力，力道随之传到肩头，再随着肩头的起伏传到手腕、手指，流畅地挑动琴弦上下飞舞，使琴发出震撼的巨响。当他深吸的时候，手上动作明显变得又轻又柔，琴声也随之变得舒缓悠扬。当他急促地一呼一吸时，旋律也相应地飞速变幻着。 　　我一下子就明白了，这种感觉就和冥想、瑜伽和太极所强调的“通气”一样，气顺，力到，肌肉随之张驰，情绪自然也能收放自如。 　　那么我在演奏的时候，抛开那些琐碎的杂念和焦虑，只要把专注力放在每一次呼吸上，是不是就可以达到想要的效果了呢？（这个方法在日后练习体育运动的时候也得到了验证） 　　为了答谢这位大叔，也为了给自己留下回忆，我买下他的自作曲专辑。后来的几年，我也开始进行音乐创作，把那些一瞬间打动我的碎片记录下来，打磨成真正的宝石。这些乐曲中，既有古典，也有流行。 　　音乐到底是什么东西呢？它是来自我们内心、产于我们躯体，一种天然的对美的欲念。因此，古典也好，流行也好，又或是什么别的形式，都是音乐的容器。我们选择一种容器，而排斥另一种，则是为了圆满自己对美神的想象。比如在古典音乐爱好者的眼里，美是淡雅的、守序的、克制的、隐喻的，也是音乐最理想的样子。接受一种新的音乐，意味着对美的概念的一次重塑，也意味着打开通向更广阔天地的大门。 　　————更：大叔的双头琴————